岭上多白云 囊云以寄君

云的本义是山川之气,与风、雪、雨、露等同为自然物象,而在文化传统中逐渐染上拟人和象征的色彩。无根、无心的白云,来去自由,悠游无碍,成为山林隐逸、仙踪无迹的意象。白云由此与道教联系起来。世称游方道士为云水道人,道士所居为云房,道士书箱为云笈,而道教全真派的祖庭之一是北京的白云观。
白云附着的神仙道化色彩,引起道教徒们的喜爱和追求。天上的白云,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当然是可望而不可即;而山岭上的白云,可望也可即,但对于城市居民来说,大概只能亲往登山观赏,然后兴尽而返,不带走一片云彩,能够终朝相伴的只有白云深处的山里人家。

白云附着的神仙道化色彩,引起道教徒们的喜爱和追求
对于那些不愿山居的道教徒而言,如何将原本存在于一定海拔、温度和气压下的白云带回地面、如何将白云用囊装住,很多人都做出了努力,有人“望云兴叹”留下了遗憾,也有人成功囊云与朋友分享了喜悦。在长久的历史中,这也留下了一段段有趣的“囊云”佳话。
岭上多白云,不堪持寄君:陶弘景的遗憾
隋阳玠《八代谈薮》记载南朝陶弘景隐居茅山的一则轶事:“齐高祖问之曰:‘山中何所有?’弘景赋诗以答之,词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高祖赏之。”(《太平广记》卷202引)这首五言四句的小诗后来收入陶弘景集,题作《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诏问的帝王,其他典籍或作齐高帝萧道成,或作齐武帝萧赜,或作梁武帝萧衍,据王京州《陶弘景集校注》附录《考辨第七》,应是齐明帝萧鸾,姑从之。

陶弘景:岭上多白云,不堪持寄君
在这首既自谦又自傲的小诗中,陶弘景声称,山中白云只能让山中隐士独自享受,不能拿来寄给居住京城皇宫的帝王。公然拒绝分享的理由,想必只能是当时白云确实无法“持寄”的一般常识。
小诗中的“不堪”,不只是价值上的不般配,更是技术上的不可能。在陶弘景所处的齐梁时期,将山中白云从南京东郊的句容茅山上,运送至南京城内的皇宫,是未经尝试同时也被普遍认为不可行的事情。假设齐明帝御驾亲登茅山,陶弘景想必不会拒绝以岭上白云相赠,不过,以当时的条件,齐明帝离开时仍然只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苏轼攓云:后世仰慕的风雅之举
据清人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3,北宋嘉祐七年(1062)三月,时任凤翔签判的苏轼,先是待在郊外,因与知府宋选登真兴寺阁祷雨而入城,又因与宋选往太白山迎湫水而出城,而在出城入山道中写下一首《攓云篇》。在完整的诗题中,苏轼简要叙述攓云(取云)的过程:“余自城中还,道中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归家,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诗篇则形象地描绘攓云过程中云气的变化:“物役会有时,星言从高驾。道逢南山云,歘吸如电过。竟谁使令之,衮衮从空下。龙移相排拶,凤舞或颓亚。散为东郊雾,冻作枯树稼。或飞入吾车,偪仄入肘胯。抟取置笥中,提携反茅舍。开缄乃放之,掣去仍变化。云兮汝归山,无使达官怕。”

苏轼攓云:后世仰慕的风雅之举
在苏轼的自述中,攓云的动作是“手掇”、“抟取”,即掇拾和抟聚;所攓之云,是大雨临近时山中涌出的云气,在奔突滚荡中迎面而来、进入车内的云气;攓云的工具是随身携带的笼和笥,都是竹器,可能内衬棉布,作为衣箱和书箱,有一定的密封性能;攓云之后是携归山中茅舍,开笼放云,云气仍然保持变化的状态。苏轼的攓云,想来应是一时起意、乘兴而为,携带的距离比较短,并且始终没有离开山中的环境,因此,云气所处的气压、温度等因素都没有发生明显变化。苏轼诗的末尾还特意强调,从竹器中放出的云气仍然保持原有的活动能力,并幽默地希望云气能够自行归山。
苏轼攓云成为后世仰慕的风雅之举。清乾隆皇帝《御制诗集》二集卷20有《攓云亭》诗。晚清徐灏著有《攓云阁词》一卷(宣统辛亥南京刊本)。清康熙间王渔洋还以亲身经历证明苏轼攓云的真实性,其《分甘余话》卷2自述:“坡公作《攓云篇》。余昔行秦栈中,见道左石罅间烟气如缕,顷刻弥漫山谷,已而雨大至,行人衣袖中皆云也,始信囊云非妄。”后来查慎行还作诗提及此事,其《三笑堂书阮亭先生题壁后》诗曰:“谢灵运屐去已久,苏子瞻诗留不多。两袖攓云独惆怅,一灯照壁犹吟哦。”(《敬业堂诗集》卷15)
玉笈云囊之术:更羸之妻的锁云囊
元陶宗仪《说郛》卷80引阙名《谢氏诗源》记载:“更羸之妻能作锁云囊,佩之陟高山,有云处,不必开囊而自然有云气入其中,归至家启视,皆有云气白如绵,自囊而出。囊大如蚕茧,而可以开合。更羸善射,每言能仰射入云中。其妻不信,因以一囊系箭头,令射之,及坠,验之,果有白云在内,因名箭曰锁云。”《佩文韵府》卷22引旧题元伊世珍撰《琅嬛记》,也有此段记载。更羸是战国时人,在《战国策》卷17的记载中,更羸曾对魏王说他可以引弓虚发而下鸟,这就是成语“惊弓之鸟”的出处。

从囊中放出的白云仍然保持“白如绵”的特征
更羸虽是战国时人,但锁云囊未必出现于战国。《谢氏诗源》来源不明,最早见于《说郛》的引录;《琅嬛记》,晚明钱希言《戏瑕》认为是明人桑怿所伪托。二书的成书年代大概不会早于宋元时期。不过,锁云囊传说的出现应该不迟于初唐,因为卢照邻《卢升之集》卷7《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提到“玉笈云囊之术,龙缄凤藴之图”。这里所谓云囊之术,应该就是更羸之妻的锁云囊。
在《谢氏诗源》记载的仙话中,锁云囊是具有仙术性质的法器,可以在高山上囊云,并且不必开囊而能神奇地自动吸纳云气,又能从山上携带到地面的家中,从囊中放出的白云仍然保持“白如绵”的特征。这段记载没有提供技术方面的细节,只提到囊的大小如蚕茧,上山时佩带于身,又可以开合,说的还是仙术的性质。在这段记载的后半部分,锁云囊还可以随着更羸的箭进入天空的云中,囊云而回。
持赠与进贡:宋徽宗油绢囊云
南宋晚期周密《齐东野语》卷7“赠云贡云”条,提到云是否可以持赠的问题。在这一条目中记载了北宋徽宗宣和间贡云的事件:“宣和中艮岳初成,令近山多造油绢囊,以水湿之,晓张于绝巘危峦之间,既而云尽入,遂括囊以献,名曰贡云。每车驾所临,则尽纵之,须臾滃然充塞,如在千岩万壑间。然则不特可以持赠,又可以贡矣。并资一笑。”

营造云烟缭绕的人间仙山
囊云的地方是汴京附近的山峰;放云的场所是汴京宫城内的皇家园林艮岳,用意在于营造云烟缭绕的人间仙山,满足教主道君皇帝的高情逸致;囊云的工具是用水打湿的油绢囊;囊云的办法是清晨云气蒸腾时,在绝巘危峦之间,张开油绢囊,让云气飘入囊中,然后扎紧囊口,运送入京。
囊云之举,最重要的是工具。油绢囊所用布料油绢,是一种经过涂层加工的织物,即在质地细密的绢布上涂浸桐油。油绢具有比较良好的密封性能,可以防雨防水,称为油衣,因呈琥珀之色,又称琥珀衫。《资治通鉴》(齐和帝中兴元年)记载:“稷召尚书右仆射王亮等,列坐殿前西钟下,令百僚署栈,以黄油裹东昏首。”元人胡三省注:“黄绢施油,可以御雨,谓之黄油。”《隋书》记载:“炀帝渡江遇雨,左右进油衣。”可见,徽宗时的油绢囊云,已经考虑到囊云需要良好的密封性能。另外,记载中提及用水打湿油绢囊的做法,目的是尽量避免囊中云气的水分散失,保持云气的原有形态。然而,周密的记载没有提及囊云的具体山峰,只说是“近山”,无法得知比较明确的距离和耗时;也没有提及囊云的季节,季节关乎山中和城里的温差和压差,从而关乎囊中云气的保存问题。
囊云的技术问题:云可以囊住吗?
大气中悬浮着各种容易吸附水汽的微小尘粒,气象学上称为凝结核,当地面水汽随着上升气流升入空中时,温度逐渐降低,在凝结核的作用下凝结成小水滴或凝华成小冰晶,无数小水滴、小冰晶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云。可见,云的形成和保存需要三个要素:一是足够的水汽,二是足够的凝结核,三是足够的冷却。
山中囊云而归的实质,是将这种空气团组不加破坏地带回地面,根本要求是不改变其成分。密封良好的油绢囊,可以保持其中的凝结核和水汽的数量,剩下的就是冷却的问题。宋徽宗时油绢囊用水湿润,在运输过程中,外表面水分的蒸发会带走一定热量,从而保持囊的冷却。

囊云:时间、地点、工具都很重要
从外部环境说,冬季比夏季更适合囊云。我们可以用理想气体定律PV=nRT说明这一问题。P表示压强,V表示气体体积,n表示物质的量,R表示气体常数,T表示绝对温度。这一方程主要用于判断P、V、T三个变量的相互影响。囊中之云,体积不变,那么温度越高,压强越大,分子热运动越剧烈,就越容易跑气。对于油绢囊这样简单的密封措施而言,大概最麻烦的问题就是如何保持低温。
从气象学的角度说,云和雾没有本质的区别,一般情况下,云底距离地面有一定高度,如果云底接触地面,便成为雾,而从视觉上说,云有一定的形状,雾则没有。因此,在地面放云时,无论宋徽宗还是苏轼,他们所欣赏的云实际上已经是雾。另外,囊云的来源很重要,北宋末汴京附近山岭上的云,应该是纯净无染的白云,而如果不幸是污染地区囊来的云,放出时就只能成为雾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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