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天命观与其生命格调

  孔子的天命观历来受到人们重视,众说纷纭。四川大学陈茉认为,“从谈论‘命’和‘天命’的话来看,孔子是一个宿命论者。”[1]台湾李傲先生在《中国命研究》中也认为,孔子是宿命论者。窃以为孔子并非宿命论者,陈茉、李傲二人曲解了孔子谈“天”论“命”的真意,孔子所说的并非“宿命”,其实是一种超然的天命观,恰恰反映了他那种起于天、超乎命的生命格调。
     一、窥天命:“道法自然”
 
     天,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客观存在,然而原始人们从“天”的超乎想象的高、远、宽、广特性出发,主观地赋予了“天”高于一切的意志,奉之为神灵主宰,将天的客观必然性存在与变化异化为“天命”,即“上天”的“命令”。对人们的现实生活来说,毕竟“天道远”,难以具体细化到生产、生活实践中去,因而为了将这个神秘深奥的最高主宰变成可以认识和利用的对象,人们开始尝试“天道”、“人道”的探索,试图经由天道衍生出人道来,出现了“天道远,人道迩”[2](P1228)的新的探索。
     在《论语》中,“天”出现了32次,“命”出现了18次,“天命”作为一个完整的词仅出现了3次。孔子对天命的窥探与体识,主要涵盖了“天道”和“人道”两个方面,具体表现为:
     一是客观存在的自然之天或客观世界,以及从中衍生出的“天道”,即“纯粹理性”的天命思想。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3](P195)据《论语》记载:孔子病情严重,子路就让他的学生们假作家臣准备后事。孔子知道后就说“…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4](P92) 在这里,“天”指的就是自然界或客观存在,这些事也反映了孔子实事求是的精神与不贪图虚荣的人格力量。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5](P45)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子贡正在向孔子求教人的本性与“天”这方面的道理,是对“天道”的一次探讨。子贡与孔子的探讨不再像以往那样被动地来祈求上天神灵的庇佑,而是在保持“上天”观念的同时,基于人的主体精神的驱使而着力于“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易&8226;系辞上》)。
     二是义理之天或意志之天,以及逻辑性推演出的“人道”,即现实伦理或道德的合理性依据。王孙贾问孔子,“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6](P25) “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7](P63)在孔子眼中,“天”具有人格力量,成了意志之天,具有主宰万物的能力,孔子把天当成了道德的合理性依据。孔子还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8](P72)这是孔子离开卫国去曹国经过宋国桓魋想加害于他时,所说的一句话,在这里“天”成了孔子现实生活中道德伦理的合理性依据。“天生德”则是孔子从义理之天中所进行的逻辑推演过程,他相信正义是能够得到上天庇佑的,对生命德性的力量深信不疑。
     孔子对“天命”的窥探过程,实际上是从“天道”到“人道”的探寻过程,他并不想像耶稣那样以“天”或“神”的化身为名义告诉世人世界是怎样的,而是试图把探索的着力点放在人通过对世界和生命本身的体认、感知、修养上,希望运用人的主体精神来“达天知命”。孔子天命观的产生、形成和发展有两条基本理路:一是经由“自然之天(客观世界)”至“义理(意志)之天”的基本理路;二是经由“自然之天”衍生而来的“天道”到“义理之天”演化出来的“人道”的基本理路。由此可见,孔子的“天道”就是其“人道”的逻辑依据,表现为“则天成化,道同自然”(《论语正义》)、“道法自然”。孔子虽说,“加我数年,五十学《易》,可以无大过矣”,[9](P70)但他在探寻“天命”过程中所采取的经由“天道”至“人道”的逻辑推演理路,是符合《周易》“天人合一”基本思想的,也许后世儒者从这里也得到了某些启示。
     以“仁”为天地立心。孔子天命观的两条基本理路,开启了儒家学派探求生命与世界的“尽心、知性、知命”的心学路线。孔子通过以“仁”为天地立心,“穷理尽性以致于命”,透过“心”而非滞留龟宿于“心”,透过天地万物而非受役困穷于天地万物,以理性精神和自觉灵性实行“天心”—“道心”—“本心”的螺旋式推进路径,最终“达天知命”。孔子探索天命的目的,不仅仅是探求“天道”,更重要的是要从“天道”中探寻“人道”,其终极指向是要赋予自然之天以人格力量,为人寻求生命关怀。他的这种起于天、超乎命的生命格调,将自然之我与生命之我合为一体,以“仁”为天地立心,从而使人觉醒以对生命的顾念,给人以生命化的终极关怀。
     二、破宿命:“一以贯之”
     孔子对“命”的体认。由于“天道无常,人有生老病死、祸福旦夕”,人们容易产生一种对自我命运无能为力的宿命感。孔子十分重视命运的探索,其对“命”的体认,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是生命之我(生命实体)。孔子坦言,人的生、老、病、死难以预料。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10](P57)对于生命之我,孔子心中充满了怜悯、怜惜之情。面对天道无常,人的生老病死、祸福旦夕难料,孔子的这种怜悯、怜惜之情着重体现为对生命的尊重与珍惜。有一次,“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11](P107)二是命运之我,孔子主张“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12](P162),试图通过“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来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自我掌控命运。
     以“仁”为生民立命。尽管孔子反复谈到“天”、“命”,说到“死生”、“富贵”,甚至将“天”、“命”、“死生”、“富贵”关联起来说,但孔子的天命观绝不是宿命论,孔子更不是宿命论者。他既不否认“死生”、“富贵”对每一生命个体的价值,也从未将之作为唯一(或最重要)的追求。他说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13](P33) 不过,在孔子那里还有比“死生”、“富贵”更要的东西——仁。他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14](P170) 他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表现出了一种生命的洒脱,一种在可能的两难抉择中为了“成仁”而置“死生”、“富贵”于度外的人格境界。他认为,追求“仁”,坚持“仁”道,就能够改变“天”、“命”外部情势的制约,冲破宿命思想的束缚,找到人的生命之根,以期为生民立命。
     那么,孔子是怎样用“仁”来破解宿命难题的呢?子曰:“吾道一以贯之”。
     用“仁”统一“天道”与“仁道”。孔子的天命观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即“天道”和“人道”,且都是围绕人和事而展开的。“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中庸》)。孔子对天命的全部体认、默识和厘定都体现在“仁”字上,通过求“仁”和实践“仁”来沟通和统一“天道”与“人道”。
     以“仁”承载“修身”与“养性”。《礼记&8226;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子曰:“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15](P497),也就是说为人君者要“一匡天下”,在于得人;能否得人,在于修身;修身如何,在于修道;修道如何,在于得“仁”。如何得“仁”?在孔子看来,可以从两个方面做出努力:一是“克己复礼”。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16](P125)所谓“克己”,战胜自己,这是从心性层面而言的;“复礼”,指的恢复或遵守社会秩序或规矩,这是从社会层面来讲的。孔子强调的是个体要修身、养性,参与社会、关心天下,恢复和建立新秩序,保持稳定、持续发展的生命状态。二是实践“恭、宽、信、敏、惠”。“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17](P190)
     尽管孔子对“天”、“命”有一份特别的敬重,但从未屈服于天,臣服于命。在他看来,“天道即人道”,“人道”重于“天道”,穷一生而追求于“仁”,以“仁”为天地立心,着力于人的生存、发展的经验、悟见和觉解,倡导一种“仁者,人也”的价值理念。他在诉求“仁”时始终力求切近生命本真,以实践“仁”为根本途径来实现“穷理尽性以致于命”,刨出人的生命自然的内在之根,从而从根本上否定了“宿命”论,最终“达天知命”。
     三、行仁道:“世界大同”
     天,在孔子那里既是客观存在的自然世界,又是其主观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奉君王为上天之子,作为天在人世间的代表,以“仁德”天子为最高代言人来传达“天命”。孔子采用“道法自然”的方式求得天道,希望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同时,孔子用其“天命观”为自己入世铺设了一个“天人合一”的文化背景,用“达天知命”、“天道即人道”的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将天命与人运紧密的联结在一起,给人以“达天知命”的生命关怀,试图构建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和“人与社会和谐”的大同世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为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是为小康”[18](P368)。“今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19](P368)
     孔子天命观的三个层面。孔子的天命观主要包括“天道”和“人道”两个方面,即孔子之“大道”,其表现为三个层面:一是心性层面。着重强调个人修身养性,要求人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上“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20](P64)“己所不欲,勿施与人”[21](P125-126),从而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二是社会层面。就社会层面而言,孔子的“仁”集中反映到了“礼”上。孔子认为,礼源于天,“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22](P372),须“克己复礼”方为“仁”,以礼代社会制度。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23](P220)以礼“合于天时,设于地财,顺于鬼神,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做到“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为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进而建设和谐的小康社会。三是超越层面。如果说孔子提出的“小康社会”是建立在孔子天命观之上的,那么孔子提出的“大同世界”则是对其天命思想的超越。孔子试图建立的是“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的“泛爱众”的“大同世界”。
     “大同世界”的实践模式。孔子提出“大同世界”,并非只留于空想,而是积极的行动主义者。事实上,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开始实践了,其实践模式是实行“仁政”[24]:在社会制度方面,努力推行大道通行于天下,希望天下为天下人共有的全民公有的社会制度;在管理体制方面,一方面推崇“仁德”天子掌管天子,另一方面坚持天意即民意的理念,从中央到地方推行“选贤与能”的选举制度,任用贤能之士管理国家事务;在社会分配形式方面,努力做到“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在社会道德方面,倡导以“仁”为核心,以礼为日常基本规范的社会道德体系,希望人们能有高度的责任感和自觉性,做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可以说,孔子所提出的“大同世界”是一个人人敬老爱幼,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的理想社会。

     总之,孔子绝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他的天命观与其提出的“大同世界”所体现的是一种起于天、超乎命的生命格调,其最亲切、最可敬之处就在于孔子穷其一生都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天中人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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