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条生命揭开的豫剧艺人生存现状

 

 
 
豫剧团电工仝立凯在事故中受伤,他忧心团长欠他和妻子的几万元工资不知道找谁要。

段彦超
“妞妞,咱们回家吧。”3月7日10时,山间清冷,张现雨和家人在盘山公路边点燃9岁女儿妞妞生前穿过的小红袄,为妞妞“叫魂”。
此时,路边被撞开的护栏已修好,往崖下看,散乱的杂物绵延100多米,直到顶盖已无、歪斜在草石间的大巴车残骸。
这辆印着“送文艺下乡专用车”的民间豫剧团大巴,于3月2日深夜在河南省林州市(县级市)坠入百米深崖,致20死13伤。死伤者,包括张现雨的豫剧团同事,还有和妞妞一样、趁寒假被父母接来团聚的孩子。
这起夺去20条生命的交通事故,“意外”揭开了民间豫剧艺人的生存状态。他们,靠卖艺为生;台上,在观众的喝彩声中获得快感和自信;台下,为了“多赚一点”疲于赶场,甚至不惜冒险赶夜路,为此付出了生命。
赶一场“最贵”的戏
民间豫剧团,常自嘲是“土八路”。
2014年8月,中年男子田四伟“拉起”了自己的豫剧团。他住在其妻李喜乐老家荥阳市曹李村,曾是业内有名的“外交”(给豫剧团拉业务,抽成10%到20%),“赚了不少钱”,许多专业豫剧团负责人都知道他。
 
刘建立的剧照。在田四伟的豫剧团,有数名刘建立这样的县级豫剧团正式人员
春节前后,许多地方有开庙会、唱大戏的风俗,是豫剧团的演出旺季。
早在腊月二十八,田四伟就将豫剧团几十人拉到郑州市岗李村,准备正月初一在村里的演出。除夕夜,大家望着天空中的烟花,凑在一起包肉饺子,年就算过了。
对民间豫剧团来说,在外过年是常事
演出一直不断,3月2日(正月初十)晚,豫剧团一行41人分乘3辆车,连夜赶往林州。田四伟和其5岁儿子等8人(乘坐货车、小汽车),躲过一劫。
深夜,大巴翻滚着,坠崖,致20死13伤。死伤者,包括3名平时见不到父母,趁寒假找父母“团聚”的小孩,其中两名死亡,分别9岁、14岁。
事发后,田四伟、车主李喜乐、司机等相关责任人被公安机关控制。经初步调查,坠崖原因是车速过快、司机操作不当。
平日,豫剧团到荥阳周边演出,多是田四伟驾驶大巴,但他没有资质,担心春运查的严,事发这次临时找来一位50多岁的司机。
多名伤者回忆,路上他们喊“开慢点”,但司机不听,“出事时,他说刹不住车了”。
或许不赶夜路,悲剧就能避免,但,这几无可能。
民间豫剧团多是月薪制,无论每天是否有演出,都要发工资。像田四伟,每天工资支出就要四五千元。为不耽误次日演出赚钱,经常连夜赶场。
多数地方,豫剧一个“台口”是三天四夜共10场戏,每天3场(上午、下午、晚上各一场)。最辛苦的,是演完夜场,收拾设备、行李要1个多小时,再连夜赶几百公里路,到目的地就要搭舞台、装设备,开始演出。
车祸发生日距正月十五还有3天。按照惯例,正月十五、二月初二戏价最贵。
“平时一场戏四五千,听说我们赶这个‘台口’一场戏一万。”受伤的豫剧团电工仝立凯,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说,“团长当然赚钱了。”
“团长一个比一个精”
田四伟的豫剧团,音响、灯光设备20多万,“和专业豫剧团比也不逊色”。仝立凯说,40人的规模也不小,“一般民间豫剧团就一二十人”。
虽然规模大,但待遇并不见好
早饭通常是面汤、咸菜、馒头,中饭则是面条配萝卜、白菜。“面条里加勺豆瓣酱,我还开玩笑说‘有豆瓣酱就是任性’。”拉板胡的伤者毛义珂说。
“民间豫剧团的饭,都那样,只要会喂猪都会做,大锅饭嘛。”有人说。
饭难吃,可以买泡面,或者不吃。睡觉问题,难以解决。
对民间豫剧团来说,演出期间有张床已算奢华,几乎都是打地铺。好的时候,主家会协调让住小学或村委会。更多时候,就在戏台上、空房里打地铺。
豫剧团夫妻、恋人有七八对,几十个人挤在一起,虽然都有帐篷,仍很尴尬。
条件差,活却不轻松。戏台是租的,无需自己安装,但灯光、音响安装,是豫剧团的活。“先要立起两根十几米高的龙门架,装好灯光,还要一只手提着那么沉的音响,一只手往上爬,多危险啊。”毛义珂说。
这些重活,资历深的主唱是不干的,落在六七个年轻男性身上。
24岁的毛义珂,不说自己干不了,而是爬到一半,就假装“哎呀,不行,受不了”。最终,活落到了别人头上。
许多民间豫剧院,有专人负责安装音响、灯光,给钱,但田四伟“一毛也不给”。毛义珂换了四五个民间豫剧团,发现“团长一个比一个精”。
每年,豫剧团最多演出八个月。为防止跳槽,平时不结算工资,需要用钱时可以借支。此外,为避免来年拉不来人,豫剧团经常找借口拖欠工资。
在民间豫剧团干过几年的,几乎都碰到过这种事。即便如此,流动性仍然很大,像田四伟的豫剧团,来两个月以内的,占一小半。
“我一般都根据工资,掌握着节奏借支。只要田四伟答应的,你问他要,他都很爽快。”仝立凯说,因此,他对田四伟印象不错。让他不满意的,主家打赏的烟酒,多数被田四伟吞掉。
“有时,年轻人气不过,直接用钥匙打开小汽车,拿了烟就走。怎么说田这个人呢,有时你故意问他‘叔,给个烟抽抽’,他也会塞你一包。”仝立凯说。
在剧团,田四伟和一名女演员,决定谁演主角。
“肯定都想演主角,竞争是有的。有的演得不怎么样,却能演主角。有时为此,也会吵几句。”毛义珂说。
“生活越来越好,人却没了”
事故现场,散落着许多宣传册,封面印着“郑州市豫剧一团”。内页对演员的介绍,田四伟等都是“国家二级演员”。
“跟郑州市豫剧院没关系,演员介绍水分也不小。”仝立凯说。
“民间豫剧团冒充专业豫剧团,行业都这样。”仝立凯说,剧团印了许多1米多宽、10米多长的条幅,有“郑州市豫剧一团”、“濮阳市豫剧团”、“安阳市豫剧团”、“河北春燕豫剧团”等,装了满满一大箱。
“需要挂哪个就挂哪个,打的牌子越响越好,戏才能要上价。”仝立凯说。
不过,仝立凯认为,田四伟的豫剧团戏唱得不错,因为里面不少专业人员。
像事故中遇难的刘建立,是许昌市某县豫剧团正式人员,38岁,擅长唐派唱腔。
刘妻尹保红说,家里俩孩和她,都靠丈夫唱戏养活。县豫剧团工资太低,前些年,家里穷到她曾一个月开销25元,“说出来别人都不信,米、面都是亲戚给的”。丈夫到民间豫剧团后,渐渐有了名气,工资也涨了,一个月五、六千元。“如果不是去年看病,盖房的账也还清了”。
2013年下半年,因膝盖骨膜磨损,刘建立治了一年的病,病好后重操旧业。虽然是主唱,偶尔也串场当小兵,鼓点密集时,内行的人,就能看出来刘建立跑起来“跟不上趟”。
“生活越来越好,他却没了。”尹保红红着眼说,她总希望这是一场梦。
现今,摆在尹保红这些死者家属面前的,是赔偿问题。
多名死者家属向澎湃新闻表示,3月6日,负责和他们对接的林州市工作人员表示,如果3月6日火化,可获3.5万元,这个钱是“人道主义救济”,和后续赔偿无关,3月7日、8日火化,依次递减0.5万元,如果3月8日以后火化,“这个钱就没了”。当日,多名死者家属同意火化。
就此,负责事故善后处理的一名林州市官员向记者证实,上述情况属实,“(政府)是为更好地善后”。
“田四伟肯定没有赔付能力,我们希望政府能先代赔,政府再向田四伟追偿。”一名死者家属说。
而对于跟着田四伟才干了20多天的毛义珂(毕业于专业学校)来说,“活着就好”,他曾将QQ昵称改为“大难不死”。
豫剧团多数青年,和毛义珂工资差不多,每月4000多元,“还算可以”。他告诉记者,艺术这条路很辛苦,伤好后,他将决定是否改行。
“辛苦不说,关键是前景很差。有时几千人看戏,但几乎全是老年人。而且,唱戏属于‘三教九流’,不受人尊敬。”毛义珂说,“有一次,我亲耳听见,有个小孩问台上唱戏的是什么人,小孩的父亲回答说‘戏子是人吗!’。”
 
 
《天中人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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