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古庙•竹夫人

 驿站•古庙•竹夫人

 
            驿站北界牌(集)与五里堡之间曾有一庙,据稗史载,此庙始建于明成化年间,与汝宁府藩王朱见泽在此设立驿站同时立庙,意在护佑行经驿站之王府眷属和传递军情羽檄的官吏人等,
           庙里供奉着三清教主、太上老君以及张果老、汉钟离、铁拐李、吕洞宾还有何仙姑所谓八仙等等。
          道教之兴,和那个从侄子朱允炆手里夺得皇帝桂冠的朱棣有关,他本该信奉佛教,因为他的老爸朱元璋本身就是个和尚,然而辅佐他最终夺取皇位的却不是和尚而是老道,这位名叫道衍的道人对朱棣来说可谓是言听计从非常信服、信赖的军师,老师既是信仰道教,得益于道人先生的朱棣没理由不大力提倡代代传承,崇茼王朱见泽除了在驿站之北建了庙,藩王所辖之地,大庙、小庙、城隍庙、土地庙、洪沟庙、关王庙、老君庙、老乐山的庙,真个是雨后春笋遍地开庙了。
庙里供奉的众神诸仙们,究竟保佑了谁,天知道。
          不仅是天知道,李闯王也知道。
          驿北的那座庙不仅没有保佑他,差一点还在这庙里丢了性命,手下的那些弟兄们进了北京,成了我大顺皇朝的开国元勋之后,头脑膨胀肆意妄为,为了一个(不止一个)女人,惹恼了那个姓吴名三桂的人,开关投降,引来了原本就让明朝难以招架的清兵,这一下我大顺皇帝也跟着倒霉,皇帝做不成了,落荒而逃,一路仓惶南奔,后边是追兵紧逼前边有清军堵截,眼看着就将被逮住了,嘿,多亏了眼前这座庙!
这座庙就是驿北的这座庙。
          李闯王躲在一尊红脸长髯手持大刀的神像后面,神像高大威猛,正好把闯王挡住。李自成默默地祈祷,待将来东山再起,一定为这尊神重塑金身,一定把这座庙建成比北京城金銮殿还大的庙!正在许愿万万没料到,那座遮挡他的神像突然间向外倒塌下去,把他整个儿暴露在寻找他的清兵面前。
TMD,这红脸黑心的傢伙!
          幸亏李闯王是位身经百战的英雄人物,他临危不乱,从那尊神像手里扯出大刀与一群清兵厮杀起来,一番血拼,夺路逃出庙门,那可是既怒又怨忿忿不已,幸好有一支自己的部下赶来相救,临走时,李闯王命令部下把这庙一火焚之。
怨恨未必全消,庙却成了废墟。
          颓垣断壁荒草丛生的残庙在风雨中飘摇了许多年后,那个曾经三上嵖岈山的风流皇帝乾隆来驿站“考察”,对驿北之残庙感慨不已,很有诗人气质而且是诗歌史上写诗最多的这位皇帝在驿站粉壁之上题诗一首:
三上嵖岈自省悟,
幸得神灵□□徒,
驿舍清清望前路,
临渊履冰亦□□。
怒火焚庙庙仍在,
民怨烧身身□□。
人神俱乐是□世,
重塑□□助□庐。
           驿站乾隆写在粉壁上的诗,当时的驿丞也没拿它当回事,心想,这个穿戴阔气的富商不过是酒喝高了,卖弄风雅随意瞎写一通而已,所以乾隆离开不久,他就打发手下杂役用石灰膏刷上了,等到他知道那位富商原来是微服私访的乾隆皇帝时,这才惊惶万状懊悔不已,赶紧亲自动手去洗呀刷呀想把那石灰膏清除干净,恢复庐山真貌肯定不可能了,字却露出大部,于是俯伏在地恭恭敬敬把那伟大皇帝信手拈来的“诗”抄录下来,辨不清的字他也不敢妄写,就空着,后来这首残诗就被汝宁府的新科进士穆琦仁收入他的文集《汝水东流》中去了。
经过乾隆皇帝对驿北这座庙的观感和抒怀,更加上当地府县官员在皇帝“圣谕”鼓舞下地包装宣传鼓动,这座庙火了,热了,成了当地的最热门景点,香客云集,香火繁盛,香烟缭绕,连庙的周边村庄也热闹非凡,卖香卖表卖鞭炮卖那些与敬神有关物什的,甚至连卖豆包稀饭胡辣汤油茶蒸馍大块肉的小商小贩都在庙的周围安营扎寨了。个顶个生意发财,财源滚滚,用现在的话说,庙,也算带动了这一片的经济吧。
           来此祭拜的香客越来越多,民谣曰:“汝(南)、上(蔡)、确(山)、西(平)、遂(平),香客排成队,各许各的愿,各赎各的罪”。你说灵,他说灵,没哪个敢说不灵,这样的繁盛局面持续了一百多年,到了光绪年间,朝廷上是慈禧揽权挥霍无度,国家是列强凌侵,国库空虚屡遭外寇羞辱,老百姓的生活也是越来越苦,连穿衣吃饭都成了难题,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买香蜡纸炮往庙里去敬神?老百姓上庙敬香的少了,剩下的只有财主和官绅们了,怕土匪怕乱兵怕掳怕抢,唯求神庇佑才能让他们放心。
到后来,土匪越来越多,乱兵更是层出不穷,连官绅财主也觉得神仙并不可靠,拜祭的热情越来越低,驿北的这座庙便日渐式微,冷落冷清,于是成了少有香客光顾的衰庙。
           有道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是对小集团、小圈子、小势力范围不满的嘲讽和咒骂,说的是“小”,庙小未必就有妖风,但庙若是衰了败了冷清了荒凉了,便会妖风起于衰草之间,怪异生于破屋之内了。
            驿北之庙,有人发现每每在月朗风清之夜有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年轻的美人从庙里翩然而出,她似乎被五色云朵缭绕着若隐若现,究竟她出庙之后去了哪里,何时又回到庙里,没人知道。
           美人的出现,越传越广,越传越真,有鼻子有眼,连美人挽的啥样式的髻,裙裾的颜色,甚至裙子下美人的金莲是三寸还是二寸九,三寸一,都会争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
           最早发现美人儿的是吴四。吴四就住在庙里,原先庙里香火繁盛时,供品多,刀头果子油香白蒸馍除了那个名符其实的“老”道享用,就是吴四享用了,吃不完吴四除了卖给五里堡的申屠户,他还“包养”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女哑巴是黄河北逃荒过来的,和家人失散了,就在驿站四周要饭,吴四寡汉条一个,就占了人家便宜,这哑巴女人对吴四倒是有情有义,当成了自家依靠。谁料,这事得罪了另一个也想占哑巴便宜的吴四堂叔吴有德,吴有德手狠心毒,从老街那里弄了一包老鼠药,放在了堂侄吃饭的碗里,碗里是吴四才从神案上取来的新鲜刀头,不舍得先吃,想仅着哑巴,这下可毁了,哑巴以为那刀头上的白面面是吴四放的盐,便稀里糊涂吃了起来……
          后果可想而知,哑巴七窍窜血,指着碗里没吃完的肉冲吴四哇哇了一阵倒地身亡。
           这桩命案官府根本不会过问,别说是个无名无姓逃荒要饭的外乡残疾人了,就连吴四这等破庙栖身的穷汉死了,也如同死了一条野狗,甚至连狗都不如。如今的野狗叫“流浪狗”,现在的流浪狗也不可小瞧呢,广西省玉林市有吃狗肉风俗,可今年就遇上了不大不小的麻烦,成千上万的爱狗人士居然搅黄了宜春的“狗肉节”,把市面上待杀的狗----当然不全是流浪狗啦,“京叭”、“黑贝”、“腊肠”、“贵妇人”等等各色狗全都买下来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居然花光了二百多万!这是闲话,与故事无关。
吴四没想到报官追凶,他不傻不憨可谓绝顶聪明,守着哑巴哭了一阵儿想了一阵儿,就豁然明白了,他想起来堂叔,堂叔好几次对哑巴动手动脚,哑巴全都哇哇叫着拒绝了,他又想起哑巴死前堂叔从庙里走出的身影,还似乎看见堂叔对他的回眸一笑……
啊,秃子头上趴个虱!明摆着嘛!哑巴就是他吴有德毒死的!
           知道是吴有德毒死了自家心爱的人又该如何?嘴是圆的,舌头是扁的,说方是方,说圆是圆,凭你心里想的就能认定他吴有德是凶手?就去告他?不大会儿,吴四自己就打了退堂鼓,否定了自己。哑巴死就死了,咋也不能得罪吴有德,他还指望着这个堂叔哩!
堂叔是小界牌街上的“光棍儿”,“光棍儿”在这儿是人物的意思,虽然和吴四一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全占,可与吴四不同之处在于他泼皮胆大能说会道,小时候家道殷实时,老子还给他请过私塾先生,直把那论语、中庸、四书五经学完,家道也败了,书是学以致用了,可没用在正地方,干了坏事还总能搬出“子曰”来。乡里人为邻居纠纷、 土地划界、弟兄分家常常斗殴闹事惹事。可告状打官司吧,往往又怕事,怕进衙门怕见官,这吴有德就干起了为人代写状子包打官司,专揽词讼的活儿。俗话说鬼怕恶人,官儿也怕恶人,知道吴有德替人打官司不是为了公平正义,就是图钱,那就糊涂经糊涂念,让他赢了就是。于是乎吴有德就成了这一带的“光棍儿”。
 
           吴有德是“光棍儿”,可吴四并不想当“眼子”。表面上对堂叔低头哈腰不像侄子倒像孙子一样,可心里边是“十冬腊月喝凉水----一点一滴记在心”,这庙里出现美人的事儿是不是给堂叔下的套儿?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有句俗话叫“宁得罪一千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吴四,吴有德当然都在小人之列,吴有德早把毒死哑巴的事忘干净了,可吴四却一直剜在心里。
          距离哑巴死去好几年----也就是疯传庙里出现美人之后,吴有德被人发现赤身裸体死在了庙里。
          他弓着身子紧紧地搂着“竹夫人”,他那个专门欺负女人的傢伙软塌塌缩成了蝉蛹模样,褥子上湿了一片,脸色虽然蜡黄,但却是一副满足称意的得色,嘴角边的哈喇子把腮帮子都弄湿了。
竹夫人是谁?何谓“竹夫人”?
          “竹夫人”就是个用竹篾子编成的状似长筒的篓子,光滑而柔软,夏天天热把竹篓子搂在怀里,凉丝丝的通风透气,凉爽且不生痱子,人们就给它起了个让你浮想联翩的名字“竹夫人”。
庙里的这个“竹夫人”,原本是老老庙祝的遗物,这位庙祝(庙中管香火的人,相当于这座庙的总经理)是江西人,经汝宁府或确山县哪一位官亲介绍来到驿北这座庙里当了庙祝。香火繁盛的庙是个只赚不赔的“公司”,不仅庙祝富了,连那位官亲也收入不菲。庙祝怕热,就把只有在江南多见的“竹夫人”带到了驿北之庙。传了几代,庙祝换了几个,可这个“竹夫人”始终在这庙里服侍。
 
          吴有德的死被蒙上了神奇怪异的色彩。
         没有惋惜没有悲伤没一个人为他掬一把清泪,只有窃喜甚至笑意写在脸上,可又觉得他死得不恶不暴不惨不烈,太过惬意舒坦得法了,他这种死不是寿终正寝的善终吗?老天爷呀,你也太不那个了吧!
          吴四说,他听见了那天夜里堂叔和一个女子的说笑,听见了女子娇滴滴的莺声燕语,似乎是嫌堂叔过于急切,也听见了堂叔说什么“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话,几句娇嗔,几番缠磨接下来就风雨满楼山摇地动了……
在吴四这番描述之后,故事就更加光怪陆离了,你加点油,我添点醋,鸡精味精十三香一应俱全,一个完整的风流故事就传开了。
谁也不怀疑吴有德的死因,更没人怀疑最初的发现者吴四。
           那年头,县里的捕快捕头们懒得去管这些没人报官没有苦主没有财路的案件,即使有人报案,那也是白报,庙里没有摄像头,也没本事发现手印脚印头发烟头一切蛛丝马迹,更没有DNA技术,所以吴有德的死就跟死了哑巴女人一样,给驿站方圆留下了你说我说大家都说的故事,而且越传越奇越传越远……
 
            后来,庙里又死了几个,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有舍不得花钱住店的手艺人,也有躲避风雨途经此庙的商贩、仕子,连那个泼皮无赖人人戳脊梁骨的“败家子”吴四也死在了庙里。
死人本不足奇,奇就奇在死时的形状姿态肤色表情都和吴有德惊人的相似,和死者相依相偎相拥相抱的都是那个温润如玉色泽鲜亮的“竹夫人”!
真是玄之又玄,神秘莫测,咋回事呢?
 
           揭开这个谜底的是时任第16混成旅旅长冯玉祥将军的一位文案“师爷”(秘书吧),那是1920年大暑过后第三天,冯玉祥的部队当时驻扎在信阳,因为他这支部队不属于控制北京政权的直系和奉系军阀的嫡系,几个月领不到军饷,弄得整个部队吃饭都成了问题,冯玉祥一方面亲自跑到北京向总统徐世昌讨饷,一方面分派部下到信阳附近各县征粮派捐,这个年轻参谋就是来确山一带催要军粮的。
           参谋是个日本留学归来的士官,年轻俊秀,风流倜傥,尤喜风月之事,他来到驿站不久,就听说了驿北之庙有个远比杨玉环赵飞燕西施貂蝉还要漂亮的美人,美人儿不仅仅点燃了他的欲火,也点燃了他的好奇,他不相信真有,更不相信和美人儿睡了便会死去的说法,果真如此,天底下那些拥有三妻四妾的官绅们怕是会统统死光!更别说那些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了!
          年轻参谋雄心勃勃,他要见识见识这个要命的美人儿!参谋一意孤行,他非得体验体验古庙里的惊险,品尝品尝美女销魂的禁果!
          还是那句好色贪淫之徒为自己的不端不规自我解嘲的话:“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是谁也没见过风流鬼是何模样,倒是给人们留下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小参谋和吴有德等人之死惊人的相似,身如黄蜡,面如白纸,唯一不同之处,是竹夫人被推落床下……
 
          参谋的死惊动了刚从北京讨饷归来的冯玉祥,开始他并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只想到是“民风刁悍,抗粮拒捐”设计把来此征粮派捐的参谋害死的。毕竟冯将军还是位能体恤百姓的军人,不仅没有派部队来驿站追凶,还亲临驿北之庙调查,想弄清这个小参谋的死因,再作处置。
 
            冯玉祥虽然是所谓的“大老粗”,他却惊人的好学,《书经》、《易经》“老庄”之学都读过,尤喜读明、清传奇,对鬼怪志异之书常有与人不同之见解。他怀疑这几个死者是因美人儿而死,他决定亲到驿北之庙“夜察”。
           这是个大胆的决定。亲随他来驿站的一位团长坚决反对。“旅座千万不可造次,谁能料到这破庙之中有无妖异?”不止是团长劝阻,所有随从异口同声反对。
           尽管众人都不赞成他驿庙夜察,可他还是去了,而且独自一人,随手拿了一把勃朗宁手枪,还有他那把形影不离的削铁如泥宽面厚背鬼头大砍刀。
          本来就残垣断壁蛛网悬牗的古庙在死了几个人之后,更加阴森,夜漆黑如墨,天上一弯残月,月光经过庙前那棵大橡树的过滤,摇晃颤抖着让这个久经阵仗叱咤于两军阵前的冯大将军也心生惊悸,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不像前几个死去的人那样脱衣睡觉,而是和衣半卧虎目虚合。静静地等着美女娇娃会翩然而至会投怀送抱会用什么样的魔法把他置于死地……
           漫漫长夜,在这个身经百战的军人静守中直到鸡鸣二遍天色熹微,冯玉祥正身站起,轻轻一哂,心里道,破庙老道美女妖怪统统胡说八道,有啥?人间乱象就够呛了,还要编出魔鬼世界!?
          正自起身要走,怪事发生了。
         冯将军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竹夫人”身上,这个露出油光的纳凉之器,突然动弹了一下,头一下,将军尚未在意,接着又动了一下,哦!又动了一下,……将军心中一懔,右手已经攥紧了刀柄,莫非是----
         将军没有多想,即便是鬼是妖,我冯焕章还怕它不成?我不就是来斩妖除魔的吗?想到这里时,右手的厚背鬼头刀已经朝那“竹夫人”狠狠劈下……
 
          接下来,伟大的《聊斋》作者蒲松龄先生曾经描写过的一个情景出现在冯玉祥将军面前:从那个“竹夫人”里迤迤逦逦连圪垯结蛋的臭虫爬了出来,将军浑身起满了的鸡皮疙瘩突然变大,臭虫好似红色的扁豆在地上蠕动着,鬼头刀可以杀人,但在这让你头皮发麻的精灵面前,派不上一点用场。
         将军走出庙门时,不仅被这个意外毛骨悚然,还突然想到了《聊斋》,看来,蒲老所写非虚,天底下当真地有把人血吸干而死的怪事!
         驿北之庙被彻底拆了,而且还在那庙址处堆上麦秸豆杆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
          后来,冯玉祥大兴扒庙建校兴学之风,就在他势力所及之地展开。
 
 
 
张  纯 
写于甲午年初伏三日于南海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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